文化古今

葛焕礼:宋朝士人民族观念的研究与思考

2024-09-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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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《宋史》书影



宋朝先后与辽(契丹)、西夏、金和蒙古(元)等少数民族政权长期并存。宋朝与这些政权间的关系,既有“澶渊之盟”后对辽(契丹)的平等外交,也有对金“卑辞厚礼”甚至称臣20多年的经历,更有受到蒙古(元)军事威胁和侵略40余年并终被其灭亡的遭际。这一递次趋于被动的“华夷”关系形势,已经与之前“只有唐称君主、册封周边诸国成为藩国的时代”大不一样,再加辽(契丹)、西夏和金等国在制度、文化上“尽习汉风”,以及文化传统影响等因素,共同塑造了宋朝士人的民族观念。这种民族观念既有强调“华夷之辨”的一面,又有“夷夏一家”思想,后者体现了士人观念中的民族认同。



一、“华夷之辨”与民族意识:宋朝士人民族观念的既有研究




在宋代,强调夷夏之分和“尊中国、卑夷狄”的传统夷夏观,仍然是士人民族观的主流,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辽(契丹)、金和蒙古(元)等“夷狄之邦”政治、军事上的强势反向刺激的结果。对此,学界当初是从“华夷之辨”角度进行研究的。如牟润孙在1951年撰作的《两宋〈春秋〉学之主流》一文中指出,对南宋“舆论与政治”产生重大影响的胡安国《春秋传》,“固以明复仇之义,严华夏(夷)之辨,为其主旨”,沿此而往,“南宋治《春秋》者好论御侮”。《春秋》学是宋代士人表达政治观念的主要学科,严“华夷之辨”是当时学者所持的一个主题性的倾向,这在现今的宋代《春秋》学研究论著中有着显明呈现。傅乐成早年在《唐代夷夏观念之演变》一文中指出,“唐代后期,夷夏之防已渐严……至宋……夷夏观念遂益严矣”。此所谓宋代“夷夏观念益严”,很大程度上即由严“华夷之辨”来显现。关于宋代“华夷之辨”的生成处境和意义,邓小南认为它“大倡于契丹、党项等外族压力之下,既体现着民族辨判、文化识别,又是宋廷对待外部(‘外患’)问题的基本信念乃至政策依据”。

宋朝士人严“华夷之辨”观念的强化,确如邓小南所论,体现出他们强烈的“民族辨判、文化识别”意识。与之密切相关的,是后来一些学者所揭橥的宋人自我民族意识突显这一重要历史现象。如陶晋生指出,北宋人对“人众地大”、军事力量强于自身的辽(契丹)的两种态度和看法中的一种,是维持“传统的唯中国是尊的我族中心主义”。这一对“我族中心主义”的维持和发扬,被葛兆光置于中国古代世界(国际)观的演变历程中来观察,从而揭示出其转折性意义:在唐宋之际,“古代中国相当长时期内关于民族、国家和天下的朝贡体制和华夷观念……发生了重要的变化,在自我中心的天下主义遭遇挫折的时候,自我中心的民族主义开始兴起”。宋代“民族主义”兴起的显著表征,是出现了明确的边界和边界意识:一是形成了“天下缩小成中国,而四夷却成了敌手”的政治边界及意识;二是“对于知识的专有权力意识开始萌芽”,如禁止书籍流入外国,以及“确认‘正统’,以抵御‘外患’,重建‘道统’以对抗包括蛮夷戎狄之文化侵蚀”等文化边界意识的出现。邓小南指出,五代宋初契丹这一新的外族势力的崛起,“事实上促进了中原地区民族融合过程的加速”,北宋前期的历史书写中出现了“‘胡/汉’语境消解”,即“民族色彩淡出”的现象。这反映了宋初民族融合所促进的自我民族认同的深化程度,也显示出当时宋朝权力建构自身民族的倾向。如邓小南所举证的有着多民族构成色彩的“赵宋初年统治集团上层及活跃于华北地区的军将”,入宋后被隐去其胡族身世的传记书写现象,就被瑞士裔旅美学者谭凯(Nicolas Tackett)解释为出自“宋朝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汉族群的政权”的需要,即为了这一目的,“就需要对政权内之人的族群色彩加以同化,官方为此掩盖了开国重臣的胡族背景”。

结合“民族国家”问题,谭凯对宋人的民族观念作了深入的研究。他认为北宋出现了以“汉人”属于“一个同质化的文化与生态领域”“族群与国家联系在一起,成为一个政治范畴”等认识为特征的新的民族观念。基于本尼迪克特·安德森(Benedict Anderson)的“想象的共同体”理论,他认为这一民族观念是当时知识、政治精英建构的结果:在“旧的门阀大族所主导的‘贵族’体系的瓦解,商业印刷的持续繁荣,以及官僚制度基于任贤原则的不断专业化”这三种现象共同作用下,“一个基本同质的精英共同体开始遍布在帝国各处”,再加“涵盖全国的出版物市场以及全国一贯的学制”确保他们“浸润在共同的文本传统间”,以及大多有着相似的科场经历和感受,促成了这一精英群体间“构想的同僚共同体的出现”;此士人意识进而“转化为一种更为开放的视角,将整个帝国包括农民在内的人群看作同一个共同体”。而宋朝新的自我民族观念的形成,也与宋辽平等外交机制下的使节往来有关:草原社会所催生的作为政治范畴的族群观念,通过宋辽官员之间的外交往来得以传播,被宋朝士人接受,“有一定的内亚渊源”的族群名称“汉”遂得到了广泛使用。

谭凯关于北宋自我民族观念形成缘由的论述,显然重蹈了“想象的共同体”理论的缺陷:忽略了该民族构成群体的先前存在状况及其在当下建构中的意义。如关于“汉”民族,中国学界一般认为在秦汉时期就已形成,这一源远流长的族群力量在北宋的存在状况如何?在当时自我民族观念的形成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?谭凯对这类问题并未关注。

二、“夷夏一家”:宋朝士人民族观念不容忽视的一面




上述学者所探讨的,无论是严“华夷之辨”观念的强化,还是自身民族意识的凸显,都强调了宋朝士人“民族辨判”和彼此民族独立的观念。但是不容忽视的是,当时士人民族观中依然有较强的夷夏平等、“夷夏一家”观念;而且与唐朝前期多由统治者提出,且停留在政治宣传层面不同,宋朝士人从不同角度对此观念作了理论论说。这可归结为以下几方面。

一,用儒家“一视同仁之心”理论论证圣王(皇帝)“兼济夷夏”。如南宋罗泌从身体气血之“不仁”,即“一身之间,皮毛发爪皆吾爱也。摄之不至,而一手足有或偏而不举,则君子谓之不仁”,类比论证“一人民之失其所,一虫鸟之失其情,与夫一草木之遏而不遂,皆吾仁之不至者也。圣人莫不忧之”,进而得出“圣人有一视同仁之心,是故有兼济夷夏之事”的观点。历史上怀有此仁爱万物之心而“兼济夷夏”的典范,是躬治塞外黑、弱二水而使“西戎即叙”的大禹。他“以塞外之民犹之吾民,而裔国之患等夫中国之患”,“为仁而至于一视皆同,以成兼济夷夏之事”。正是从此仁爱兼济的角度,两宋之际的陈渊用“祖宗惠养,夷夏实同一家”一语,来界定北宋与契丹的关系。

第二,“不别夷夏”思潮及其经典依据。南宋孝宗朝,叶适在上书中列举当时“君子之论”云:“沉深虑远者,则止于固本自治;高谈者远述性,而以功业为可略;精论者妄推天意,而以夷夏为无辨。”他在嘉定十二年作的《兵部尚书蔡公墓志铭》中,述及此前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种“夷狄”观:“不别夷夏,不分正闰,恬其仇我,俛焉并立,甚至以为戎狄之德,黎民怀之,若天眷命而然。”由此可见应该是在绍兴和议后,南宋士大夫中出现了一股主张“夷夏无辨”“不别夷夏”的思潮。这一混同夷夏的思想主张,是南宋称臣于金的现实政治秩序的反映,叶适虽云其由“精论者妄推天意”而得出,但从当时人的著述来看,它有两个出自经典而可借用的理论来源:一是《尚书·禹贡》中关于禹治黑、弱水及“九州”的记载。如南宋程大昌解说云“黑水之入南海,当在交趾。弱水、流沙,俱在西域绝西。盖三者必皆受命中邦,禹故敷治焉”,可见禹的“临制”范围,包括传统上属于夷狄之域的“交趾”和“西域绝西”;而且,“《禹贡》九州,有夷者六”,历世滋久,三代皆有夷狄“之错近地者”。由此对禹“临制”范围和九州“有夷者六”状况的认知,他建立起一种“华戎错居”的上古史,为从“不别夷夏”的角度论说现实民族关系问题提供了历史依据。二是《春秋》“夷夏不分”说。夷夏关系问题是《春秋》学的重要议题,北宋孙复认为春秋之世,“自申之会至于获麟,天下之政,会盟征伐”,皆被夷狄之国吴、楚迭制,“圣王宪度,礼乐衣冠,遗风旧政,盖扫地矣”。孙觉也认为“《春秋》于楚之渐盛而不外之者,非进之也,所以一中国于夷狄也”(《春秋经解》卷六),即退“中国”而与“夷狄”为一。南宋吕祖谦认为《春秋》襄公二十七年“豹及诸侯之大夫盟于宋”后,“晋楚交相见,夷夏自此不分”。这一《春秋》“一中国于夷狄”或“夷夏不分”说,为南宋士大夫的“不别夷夏”论提供了经典依据。

第三,用佛教“法性惟一”论论证夷、夏人“性”之相同。自南朝晋宋之际的竺道生倡说“一切众生悉有佛性”“一阐提亦可成佛”后,“中国佛学进入一个以众生悉有佛性的佛性思想为主流的新阶段”。基于这一论说,北宋宋庠在《赠传法光梵二大卿兼述译场之盛》一诗中,明确标注“交照无殊俗,多闻属上根”一句云:“二公虽夷夏有殊,而法性惟一”。范祖禹从儒家自然之性的角度,云“彼虽夷狄,亦犹中国之民也。趋利避害,欲生恶死,岂有异于人乎?”南宋理学家钱时进一步将此自然之性的相同,上升到本体意义上的“本心”之同:“此心万古同,本无夷夏殊。”这一从佛教的“法性惟一”说到儒家的自然之性、“本心”相同说的认知逻辑,论证了夷、夏人“性”之相同,为宋人对夷、夏人身份平等的认可奠定了思想基础。

综上所论,两宋时期由传统的“天下”转变为多个政权并立的新格局等因素,不仅强化了宋朝士人严“华夷之辨”观念和自我民族认同,出现了民族意识突显的现象,而且激发了士人民族观中的夷夏平等、“夷夏一家”观念,为当时及以后民族认同与融合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思想资源,也体现了宋朝民族认同趋势的发展。前者是学界关注的重点,已做出相当深入的研究,特别是与宋人自我民族意识突显相关的“近世民族主义思想”的远源、宋朝的“民族国家”属性等问题,目前仍然是学界探讨的热点。后者尚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,上述宋人的论说及南宋绍兴和议后出现的“不别夷夏”思潮,显示这种观念是宋朝士人民族观中一个不容忽视的方面,从具体历史情境中深入探讨它的形成、存在状况及意义,是一个将来值得关注的研究课题。


编辑:拾 壹


校审:初 言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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